◎陈建新
“这是已播出的几季中，最好的一季。”《继承之战》第四季（也是最后一季）刚播3集（共10集），国外影评人已匆匆作出判断。考虑到《继承之战》第一季便拿了艾美奖，第二季拿了两个金球奖、四个艾美奖，第三季拿了三个金球奖、一个艾美奖，此判断多少有些大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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乍一看，《继承之战》第四季新意不多：黑暗家族的成员仍忙于内斗、对话还是那么句句刺骨、人性恶在假面下持续狂奔、上错舞台的人们尬舞未休……类似的故事已搬演了三季，总该审美疲劳了吧？为什么第四季反成“最好的一季”？
其实，认真看下去，你会同意这一判断的。
大结局迫近，也许是一个加分因素，但更重要的是：《继承之战》前几季呈现的是一个好故事，而第四季则升华成一个寓言，它呈现出权力的宿命——谎言、冲突、背叛、毁灭固然残酷，却是权力再生产的必然过程。在几千年的人类史中，少有人能挣脱这一约定，故事千变万化，底层逻辑一以贯之。
在权力的磨盘下，软弱、阴谋、背叛、凶残……都是无用的挣扎。没有人能成为最终的胜者——当他取胜时，他便已成权力的符号，而非自己。
喜欢《继承之战》第四季，因为它呈现了权力社会中，个体的那份无奈与苍凉。
打不死的老爹，突然死了
第四季是从老爹洛根·罗伊名义上的长子康纳开始的。
康纳还是那么没品、愚蠢和不知深浅。这次他闹出的幺蛾子是要结婚，他试图把婚礼搞得“与众不同”，可洛根·罗伊从一开始便没打算参加，他的两个弟弟、一个妹妹也各有心事。
洛根·罗伊正准备把他打下的江山卖给高科技公司，这可捅了马蜂窝——有希望接手家族企业的三个孩子立刻组成“反爹联盟”。老二肯豆·罗伊还是那么叛逆，一次次败给老爹，坑爹梦却痴心不改；老三罗曼·罗伊继续伪装花花公子，却只想躲在别人背后“搭便车”，成了三人组中最薄弱一环；女儿希夫·罗伊依然聪明且恶毒，因算盘太精而丧失战略感。
老爹洛根·罗伊轻松打垮了自己的孩子们——女儿希夫·罗伊的丈夫汤姆反水，一直被孩子们忽视、也是公司股东的母亲成了决定性力量，可她选择了骑墙。
这是前三季已用滥的套路，“密谋—下死手—即将成功—惨败”，每次都是子女暗中谋划，就在马上要打趴老爹洛根·罗伊时，老爹却轻松翻身，他的实力深不见底。他是几乎所有故事的终结者，所以在第四季中，他对三个孩子不屑地说：“你们不是什么值得重视的人物。”
然而，这一次故事变了。第3集时，打不倒的洛根·罗伊终于因病去世。
后面7集，将是四个孩子的“互黑戏”，谁笑到最后，谁将得到洛根·罗伊创造的商业帝国，可它已风雨飘摇——作为传统媒体行业，正承受新媒体的强力挑战。老爹坚持把公司卖给高科技公司，是唯一的自救良机。假如孩子们的内讧迁延日久，商业帝国可能会整体崩溃。
第四季回到了第一季的困境中——权力之争与新旧之争交织，板结成取与之难。洛根·罗伊的商业帝国能渡过危机吗？会不会堕入“成住坏空”的轮回中？
第四季的危机更大，因而悬念也大于前三季，但编剧也没忘掉讽刺性的一幕：洛根·罗伊的尸体运下私人飞机时，不知情的康纳正在游艇上给妻子戴结婚戒指。他原本设想，这一时刻安排在船过自由女神像时，父亲和兄弟姐妹将见证浪漫时刻。可事实上，婚礼冷冷清清，谁也没来，没人想记住他的“特殊时刻”，他再一次努力地把自己演成丑角。
梦想成就了洛根·罗伊，也绑架了他
强悍的父亲，不争气的孩子，似是一道魔咒，在历史中反复出现。只看《继承之战》前三季，觉得只是再现了这一事实，第四季则引发更深入的思考。
在前三季中，老爹洛根·罗伊霸气、多谋，拥有惊人准确的直觉，且能屈能伸，玩弄几个孩子于股掌之中，迹近阴谋家。可在第四季中，为稳定员工团队，他站在几包打印纸上，一番演讲堪称激情四溢，透露出他性格的另一面——充满梦想。
值得注意的是，洛根·罗伊的四个孩子皆无此特质。他们更聪明、更专业、更有知识，可一提梦想，立刻语带嘲讽。
因为洛根·罗伊的梦想，是一种形而下的自我说服。从内核看，它无道德、无反思、无责任，不过是把逃离贫困的自驱力，加以合法化而已。一旦贫困消失，这种梦想的空洞便暴露出来。这梦想帮助洛根·罗伊成了大富翁，却也绑架了他。
在第三季中，洛根·罗伊对子女说自己不会游泳，可子女不在时，他跳出泳池，露出背后可怕的伤痕——他有痛苦的过去。这些经历塑造了他，使说谎、自保成了他的本能。
洛根·罗伊因虚假的梦想而成功，可如何才能让子女也接受这些梦想？
洛根·罗伊很少陪伴孩子，且故意给子女制造困难，老三罗曼·罗伊已想不起童年时的父亲，除了4岁时，他差点杀死自己。洛根·罗伊的虚假教育彻底扭曲了四个孩子的人格：老大完全脱离现实；老二天天想和父亲叫板；老三装疯卖傻，逃避竞争；女儿则扮猪吃老虎、心狠手辣。得知老爹要卖公司，希夫·罗伊出诡计阻止。她说：“这不是为了报复爸爸——但如果这伤害了他，我也不会介意。”
在子女们看来，洛根·罗伊的梦想只剩虚伪，而无自驱。恰恰说明，虚伪才是它的本质，自驱只是假象。事实是，权力已潜入洛根·罗伊的内心中，将他掏空，使他成为一个只能不断克隆权力关系的人——他不再是自己，他被异化为权力的工具。
洛根·罗伊的孩子们彼此仇恨、互殴，原因是权力在背后操纵——只有通过残酷竞争，遴选出最优者，才配拥有权力。权力将像病毒那样，附着到他的内心中，得以传承。在这个漫无边际的竞技场上，没有人能笑到最后，不论他怎样奋斗，权力才是最终赢家。
用一个家族，影射了整个现代社会
洛根·罗伊的命运，颇有400多年前莎士比亚笔下的《李尔王》的意味。社会进步了，为何命运依旧？暗含着模因的困境。
模因犹如基因，模因与基因有类似的繁衍、进化过程。但基因是生物约定，模因是文化约定；基因易被看到，模因却常被忽略。可人是模因的受造物，生活在文明中，我们的内心早已被它改造。带着被它格式化后的感受方式、认知方式、思想方式和立场方式，人的自我便被囚禁在规定空间中。
我们以为的命运，往往不是个体选择的结果，而是模因的结果。所以，无数代人会在同一根鞭子敲打下行走，会被同一道墙困住。
正如《继承之战》第四季中，汤姆不甘心变成弄臣，他向洛根·罗伊表忠心，不惜背叛妻子希夫·罗伊；他自嘲是“恶心兄弟”之一，可所有这些动作，让他更像弄臣。因为汤姆身在商业帝国的权力边缘，当商业帝国出问题时，会第一个牺牲他。为帮公司背锅，汤姆差点儿入狱，他一边装甘愿牺牲，一边又深感恐惧，几乎被压垮。
在洛根·罗伊的商业帝国中，人人只有放弃“我”，努力融入虚拟的“我们”，才是最安全的。可汤姆又明明知道，所谓的“我们”，不过是洛根·罗伊的另一个名字。“我们”不可能是“我”，但必须假装是“我”。
永远无法实现真正的融合，永远在冲突，是权力的本质。如果没有被施加的对象，权力本身也就不存在了。权力只有在制造冲突时，才是最稳定、最高效的。有权力的地方，必然会出现两方力量，持续博弈，权力在博弈中呈现自己。这由其本质决定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。在《继承之战》第四季中，洛根·罗伊的四个性格不同的孩子走上近乎相同的道路，即为明证。
不执着于故事编得好坏，情节复杂程度如何，方能参透《继承之战》第四季的真正力量——它用洛根·罗伊一个家族，影射了整个现代社会。当现代社会日渐以权力为核心，把效率当成唯一借口时，《继承之战》第四季在高声提醒：我们真比前代人更幸福吗？我们真已走出历史的循环了吗？这真是我们想要的生活？
能引起这种层面的思考，说是“最好的一季”，应该不过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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